李玉琢是華為早期的一名副總裁,因為常年兩地分居,他向任正非提出辭職。任正非聽到這個理由后,覺得非常的不可思議,他脫口而出說:“為什么要離職,你可以離婚啊!”
2016年4月的一個晚上,有人在虹橋機場拍到一張照片,72歲的任正非獨自一人拖著拉桿箱,排隊等出租車,身邊沒有助理和專車。過了兩個月,又有人在深圳機場的擺渡大巴上,拍到幾乎同樣的場景。
這一年的5月30日,北京召開全國科技大會——1978年,33歲的任正非也曾參加過這個大會,是6000名與會者中最年輕的人之一,習近平主席和李克強總理俱到場講話,輪到任正非發言時,他說:“華為已感到前途茫茫,找不到方向。華為已前進在迷航中。”熟悉他的言行的人都知道,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,他一直表現得憂心忡忡,隨時準備迎接“大限”的到來。
事實上,華為是四十年企業史上最成功的民營企業。在2012年,華為取代愛立信,成為世界上最大的通信設備生產者。2014年,華為的國際專利申請件數超過多年盤踞第一的美國高通,位居全球公司之首。在2017年的世界500強榜單中,華為以785.1億美元營業收入名列中國民營公司第1名,全球第83名。
任正非似乎是一個笛卡爾式的懷疑主義者,他們承認知識的有限程度,對人類行為的正面動機欠缺信心,因而更愿意以系統性的懷疑和不斷的勇猛考驗,達到求知求實的目的。放置于中國,他則類似于商鞅、曹操這樣的人物。
多年以來,他一直拒絕與媒體直接見面,只在2014年的6月,接受過一次并非事先安排的、短暫的記者群訪。外界對他的思想的了解,全部來自于那些有意無意“泄露”出來的內部講話或信件:
▷ 2000年,華為躍居全國電子百強首位,他發表《華為的冬天》,提出“磨難是一筆財富,而我們沒有經過磨難,這是我們最大的弱點。我們完全沒有適應不發展的心理準備與技能準備”。
▷ 2002年,他寫下《北國之春》,認為“什么叫成功?是像日本那些企業那樣,經九死一生還能好好地活著,這才是真正的成功。華為沒有成功,只是在成長”。
▷ 2012年,他發表《一江春水向東流》,其中透露“2002年,公司差點崩潰了,IT泡沫破滅,公司內外矛盾交集,我卻無力控制這個公司。有半年時間都是噩夢,夢醒時常常哭。我的身體就是那時累垮的,身體有多項疾病,動過兩次癌癥手術”。
對于危機,他仍然保持了極大的警惕:“我們對未來的無知是無法解決的問題,但我們可以通過歸納找到方向,并使自己處在合理組織結構及優良的進取狀態,以此來預防未來。”
在一份內部講話中,他更直率地說:“十年來我天天思考的都是失敗,對成功視而不見,也沒有什么榮譽感、自豪感,而是危機感。也許是這樣(華為)才存活了十年。我們大家要一起來想,怎樣才能活下去,也許才能存活得久一些。失敗這一天是一定會到來的,大家要準備迎接,這是我從不動搖的看法,這是歷史規律。”
“向死而生”是當代存在主義哲學的元命題之一,死亡在存在論上不是一個事件,而是存在本身,因此薩特才說:“我不是為著死而是自由的,而是一個要死的自由的人。”在任正非的所有傳世文本中,均未見他言及任何哲學家思想,這只能說,是生命的苦難和磨礪讓他成為了一個悲觀的勇敢者。
華為是一家非常獨特而神秘的企業,在資本架構的設計上有兩個特點:
其一,任正非本人在華為的持股比例只有1.01%,其余的98.99%屬于華為投資控股有限公司工會委員會,十多萬名華為員工在服務期間享有股息分紅權,離職之后則再無瓜葛,任正非說這一制度設計是當年他與老父親討論的結果。
其二,華為是資本市場的“絕緣體”,在2013年4月的一份內部郵件中,任正非明確表示:“未來五到十年內,公司不考慮整體上市,不考慮分拆上市,不考慮通過合并、兼并、收購的方式,進入資本游戲。”
在某種意義上,華為更像一個內向繁衍的“種族部隊”,自生胚胎,外拒通姻,因而保持了強大而純粹的文化聚合力,同時也容易引發外界的好奇和猜測。
2012年,當華為超越愛立信之際,《經濟學人》曾發表《誰在害怕華為?》一文,質疑華為的崛起,引起了關于網絡間諜活動的恐慌:“有人認為中國政府在幫助華為贏取海外合約,以便讓諜報人員利用其網絡來進一步窺探全球電子通信網絡。”
在企業文化上,華為的全部管理制度和政策強調“以客戶為中心,以奮斗者為本”,讓聽得見炮聲的人來呼喚炮火。正是這種對前進的不容置疑的擁抱,造就了一支很難被擊垮、卻又有著種種內在糾結的戰斗型組織。
在華為,有兩個“10%”的制度:
其一,公司每年拿出營業收入的10%投入于科研,這一制度堅持了二十多年,使得華為成為中國乃至全球最具研發沖擊力的科技公司。在2015年,華為的研發經費為596億元,這個數字超過了全國25個省市的研發投入。
其二,每個層級不合格干部的末位淘汰率要達到10%,這使得華為內部的崗位競爭空前激烈。在1996年與2007年,華為曾發起過“集體辭職”的大運動,每次均有七千人遞交辭職報告,在接受組織的評審后,再行簽約上崗。為了保持公司的年輕態,華為還規定45歲即可申請退休。
在任正非的價值觀里,“企業的意義”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東西。活著是至高無上的信條。
華為對國家的責任是合法納稅、多納稅,而公司與員工的關系則只與契約有關。有一次,管理學教授陳春花與任正非對話,談及員工與公司的關系時,她用到了“感恩”這個詞,任正非當即表示不接受,他說:“在華為,我們不需要員工感恩,如果有員工覺得要感恩公司了,那一定是公司給他的東西多了,給予他的多過他所貢獻的。”
到2017年,任正非創業滿三十周年。如果不是在1987年以2.1萬元資金創辦了一家叫華為的小公司,他現在應該是一個疾病纏身的退伍老軍人,每天郁郁寡歡,偶爾寫一點不咸不淡的回憶小文,以翻閱《讀者》雜志為樂。
作者:吳曉波;“藍獅子”財經圖書出版人,上海交通大學、暨南大學EMBA課程教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