隱藏在中國人心底的偏見
關于永久居留一事,朋友圈里開鍋了。很多人在評論,在轉發。我一概沒有參與,也沒有興趣打開這些文章。
我相信,國家制定政策的人,基本上都是有全局觀的,有長遠眼光的,了解國情的。他們也是中國人,也是為了這個國家的光明未來。他們應該把最好的結果設想到了,也把最壞的情況斟酌過了,一定是精心計算過其中的利弊得失。
至于民眾的反應,民眾當然有權力參與討論一個重要法規的制定,群策群力,從不同角度進行論述,將問題想得更仔細一些。
但是,我想善意地提醒一下,一般民眾不要想當然地假設自己比那些政策制定者聰明多少。尤其是,不在其位,不了解其政,信息不對稱會阻礙對世界的準確認知。
中國需要更大力度地對外開放,一定要吸引國際人才,一定要海納百川。
既然要海納百川,肯定會泥沙俱下。美國為什么能成為世界第一,就是因為有五湖四海的氣派和自信。
難道五湖四海里來的都是大鯨魚嗎?事實上,90%以上的都是蝦兵蟹將。而10%的優秀人才,則產生90%的社會貢獻。
所以,不必苛求每一個獲得永久居留的歪果仁都是人才。至于其他的負面社會效果,相信經過民眾的建言,政府會更加謹慎地嚴加管控的。
但是,對不起,請允許我稍微討論一下一個或許冒犯很多的人敏感話題。
以我的生活體驗和對跨文化管理的研究,我發現,絕大多數國人骨子里事實上某種明顯的傲慢與偏見,在引進外國人才的問題上,彷徨不定。
這可能是因為很多國人缺乏與外國人打交道的切身經驗,而且中國大一統的時間太久了,漢族占據中國90%左右的人口,所以,我們不擅長與異族交流交往,尤其是對來自非洲的黑人朋友有明顯的抵觸心理。
我在德國留學的時候,我的導師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德國人,一頭金色的卷發讓我想起《倚天屠龍》里的金毛獅子謝遜。
他活力四射,從來都是各種社交場合和學術會議中的超級巨星,一出場就抓人眼球。我剛到GIESSEN不久,中國同學會搞春季聯歡晚會,我邀請我導師參加。我導師笑了笑說,他很忙,參加不了,但是,他妻子會去的。我說,“請告訴您妻子,讓她直接來找我”,因為那個時候我剛好剃了一個光頭,很容易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來。
那天晚上,我站在大廳外面等我導師的夫人。我見到一個身材高挑的黑人婦女,優雅地走到我面前,用德語說“Ich bin Sharon Frese”。我當時愣住了,不知道怎么回答。我的天啦,我的德國同事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導師娶了一個黑人太太呀!
我導師是IAAP(世界應用心理學聯合會)的主席,是一個特別open,特別國際化的人。但是,一個日耳曼男人娶一個黑人妻子,即使在德國也是相當罕見的。而在法國,白人和與來自北非中東的黑人喜結連理,生好幾個小混血,實在是平常了(抱歉,本文不打算討論歐洲的綠化問題,請不要誤解)。從此,我對跨國婚姻和跨文化交流有了更深的一點了解。
前年的時候,應IACMR(中國國際管理學會)的邀請,我導師來中國開會發表主題演講,他夫人第一次來中國。回去之后,我導師在電子郵件中告訴我說,“我在中國待得很愉快,但是,Sharon很不喜歡,她覺得中國人對黑人有歧視”。我只能回答說,“Yes, I know, I feel very sorry for that”。
總之,我覺得中國人不夠國際化,對于某些特定族群有偏見與傲慢,在是否引進外國人才和如何引進外國人才上,彷徨不定。
關于來華外國留學生的獎學金問題
自從“一帶一路”倡議提出后,中國加大了對沿線發展中國家所提供獎學金的數量和力度:每年新增1萬名左右來華的留學生,且絕大多數都能獲得中國政府的獎學金。所以,最近五六年里,我差不多每周都能接到10封左右來自巴基斯坦等國的電子郵件,請求接受自己為碩士或者博士研究生。
根據本科、碩士和博士等不同類型,據說政府分別提供了7萬、8萬、9萬左右不等的國家獎學金。這件事情在微信朋友圈里曾經引起了很大的爭論。我看過一篇標題《讓外國學生吃肉的同時,能讓中國學生喝點湯嗎?》的刷屏文章。
不理解的人批評政府說,中國還有很多貧困學生得不到資助呢!中國還有8億民眾還沒有坐過飛機呢!中國還有3000萬群眾沒有脫貧呢!拿錢去給這些外國留學生,純粹地打腫臉充胖子,瞎糟蹋。
事實上,這種觀點是短視的、缺乏戰略眼光;只會算小賬,不會算大帳;只會算經濟賬,不會算政治賬。
請諸位換位思考一下國家的難處,很多道理國家不方便公開說,而且只能做不能說。既然大家要算經濟賬,那我就幫大家算一筆最小的經濟賬。我所了解到的情況是,即使是最高的10萬獎學金,外國留學生拿到手的也只有每月2-3千元,其他的都是住宿費、實地調研費、學費等,而這些錢都是在國內各個部門之間轉來轉去,沒有落到外國留學生手上,更沒有流到國外。可謂“肉爛在鍋里”。
所以,許多批評的觀點就像電影《我不是藥神》一樣,看似正確,很有誘惑力,實則謬誤。不管“一帶一路”是否能發展起來,中國和中國企業最終都要走向全球,我們必須在世界各地培養自己的“同路人”,培養了解中國、認同中國的外國人。
信任總是在交往中培養起來的,不先邀請別人來自己家做客,如何能讓別人了解你?留學是最好的途徑,我們這些曾經留過學的人都深受其益。正如古人所說,“將先取之,必先予之”。二戰之后,美國在這方面做得很好,我們應該向他們學習。
現在都是2020年了,中國人均GDP達到了1萬美元。雖然不多,但是也不少。如果中國想成為一個負責任的大國,就得更大氣一些,就得為世界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,包括人才培養,維和、環境保護、對外援助、衛生防疫、基礎設施投資、參與國際規則的制定和維護等。
這一直是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殷切期望。你以前可以搭別人的便車,以后你得讓更多窮朋友搭你的便車才對。只有這樣,才能贏得更多的擁護和尊重。
關于MIS國際研究專業碩士計劃的暢想
如果說,吸引外國留學生來華,是“引進來”,那么,中國應該送更多的中國學生“走出去”,尤其是到亞非拉國家去開眼界,長見識,增才干,磨意志。
關于國際化人才的培養,我有一個不同于其他人的設想。這來源于我2018年7月10-28日期間,我圍繞新疆北部的阿爾泰山進行考察的啟發。我當時考察了新疆的北疆、蒙古國的科布多地區、俄羅斯的阿爾泰共和國和哈薩克斯坦的東哈州地區,總共行程超過5000公里。
回來之后,我花了兩周時間撰寫了一本《阿爾泰山一瞥》(未正式出版),其中提出來一個“一帶一路”國際化人才培養計劃。今天我把這個MIS(Master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)的計劃一并提出來,供大家批評指正。
以下內容原原本本摘自《阿爾泰山一瞥》第八章,寫作時間是2018年8月。雖然差不多兩年過去了,但是,每當一想起這個前瞻性的想法,我仍然感到興奮,我殷切希望有朝一日國家能將之付諸實踐。
我們不能僅僅鼓勵外國留學生來華留學,我們還要鼓勵更多的中國人去這些“一帶一路”國家留學。中國人歷來安土重遷,很少有主動擴張的意識,很少有真正了解世界的人,特別是了解“一帶一路”中所涉及的發展中國家。
根據相關統計數據,最近幾年中國每年出國留學的學生大約60萬左右,90%以上留學國家集中在美國、英國、德國、法國、澳大利亞、加拿大、俄羅斯、日本、西班牙等國家(按照中國留學生所占全球留學生的比例進行排列)。甚至在西班牙和俄羅斯等重要國家,中國留學生的數量也都遠遠低于其他國家的留學生。至于去其他發展中國家的留學生,更是寥若晨星。
這就導致我們只對歐美有些了解,但對其他國家的情況卻驚人地無知。這種信息不對稱和人才短缺,對于中國企業“走出去”和“一帶一路”的推進,非常不利。
我在新疆進行企業訪談時,當地幾家靠外貿起家的大型公司,表達了類似的擔憂。他們認為,“目前,中亞國家越來越了解我們,原因就在于他們很多人都在中國留過學,而我們很少有人真正了解他們,尤其是我們的一些企業出去之后,相互競爭,甚至相互傾軋和拆臺,給了競爭對手或者客戶很多挑撥離間、各個擊破的機會”。
所以,他們在引進人才時,越來越傾向于在當地國家留過學的留學生,認為這是一個關鍵的人力資源。而且這些學生,也不應該只是單一的翻譯人才,而應該有更加廣博的知識面,更加靈活的頭腦。
上世紀八九十年代,因為中國很窮,中國人很窮,所以很多人是靠公費留學去發達國家學習理工科和經管等專業。現在,我們應該增加一個新的公費留學計劃,開設國際研究專業碩士(MIS, Master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),針對發展中國家派出相當數量的研究生,大力進行深入的國別研究。
為此,提出以下構想,希望能夠引起有關部門關注。
1. 以“結對子的方式”組織國內985和211院校與中國人留學很少的一些國家的大學建立合作關系,比如,伊朗、埃塞俄比亞、哈薩克斯坦等。每一個國家選擇不同城市的兩三個大學,分散化一些,讓中國留學生有機會了解更多地方,而非扎堆在一起,無法融入當地文化,學不到東西。
2. “結對子”方式應該考慮到現有學校的資源,比如,已有的優勢學科資源和海外關系等,但是對于沒有現成資源的學校,也應該鼓勵從頭開始建設。應該在各個學校設立獨立的校級中心負責統籌該項工作。
3. 選拔的中國留學生既可以是大學剛畢業的學生,也可以是已在工作崗位、與該國有經貿往來的公司職員。可采用兩年制或者三年制,定向派遣,一切費用由中國政府負擔。
4. 選拔時,以往所修專業應不限,以往專業課成績也不應成為考核重點,而是應重點考察被選拔者的心理素質和人際交往能力,判斷其是否有基本的跨文化交流的能力或者潛質,是否有比較強烈的企圖心和建功立業的沖動。入學考試的篩選應該重視所要留學的國別知識、英語能力和政治素質。
5. 畢業文憑頒發國內985或211學校的專業碩士文憑,而非所留學國家的文憑。因為這些國家不同于歐美,在研究和教育水平上可能低于中國,其文憑含金量較低,對于學生在國內就業可能沒有什么幫助。可以考慮,這個新的專業碩士的名稱叫MIS,希望將來同MBA學位的含金量一樣高。
6. 第一學期的學習地點在國內,重點學習所要去國家的歷史、政治制度、法律、文化和語言等。外語學習應以實用為主,集中強化,短期內能應付生存問題。其次,可重點開設政治學、經濟學、國際商務、跨文化溝通、社會學、人類學等課程,不求全面系統,重在實用。研究方法方面尤其應重視質性研究。
7. 在國外大學留學交換一年、甚至兩年,這一點可以有不同的嘗試。建議在海外所學專業首先考慮該學生以前所修的同一專業,或者經管專業,或者法律專業。但是海外學習的重點不在于學習專業知識,更不在于拿到當地的文憑,重點在于提高語言能力,了解當地的教育體系、文化傳統等,與當地學生進行比較深入的交往。但是,對于基本的課程成績和學分應有一定要求,否則很容易出現資源浪費的情況。
8. 中國駐當地的大使館在該項目中也應扮演重要角色,在暑假和寒假期間組織中國學生在當地進行旅行,參觀訪問,加強對當地政府、企業和社區的了解。
9. 所有參與該項目的院校應組織起來,形成一個強大的知識共享課程平臺,共享一些稀缺資源,例如,關于社會學和人類的研究方法,國際商務等方面的課程。
10. 在進行國外交換過程之前,就應該建立國內導師負責制,進行以問題為導向的學習。海外交換回來后,應在最后一學期提交論文進行答辯。論文應該更多采用綜合性的研究方法、跨學科的研究方法,對當地國家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進行深入研究。內容和主題宜寬不宜窄,重點培養通才。成績合格,并且論文通過答辯的,授予中國大學的專業碩士文憑。
11. 順利畢業的學生,優先推薦給在“一帶一路”進行戰略投資和布局的國企、民企等,甚至可以作為外交輔助人員。
12. 參與該項目的中國大學所承擔的學生培養的數量,應該根據目的國的面積、人口數量、與中國之間的經貿情況和未來預期等進行估算,每個學校每年的招生培養人數在50~150之間可能是一個比較有經濟效益的數字。十年之內,整個項目至少能培養國際化的初級人才5萬人左右(假設50個項目國家,每年100人左右,每年5000人,十年5萬人)。
13. 該項目只是一個初級的國際化人才的培養項目,是一個入門項目。一旦這些畢業生在未來的工作中從事與留學國家有關的工作,他們必然會不斷學習,自我強化,在利益驅動和實踐中不斷提升自己的能力。
14. 成本和收益:每一個學生每年的培養費用應該在10萬左右,每年政府需要至少投入10億左右。但是,這是對自己國民的人力資源投入,這個錢不會白花。對于學生和國家來說,即使沒有見到結果,也沒有虛度和浪費。
風險防范問題:
本計劃涉及到多個利益主體之間的關系,深入了解他們的需求和承受能力很重要,激發每一個利益相關者的主動性和積極性。在實施過程中可能存在有如下問題:
1. 承擔這些計劃的國內大學,是否能保證質量地盡到教書育人的責任,尤其是深刻領會本計劃的目的和良苦用心,選拔合適的苗子進行培養,集中優質的師資進行專門課程開發,在學生進行海外學習的過程中,及時提供卓有成效的指導呢?
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。另外,師資培訓是任何一個教育培訓項目的關鍵。在派出學生的同時,也應該派出教師在東道國至少交流半年以上,使得教師本身對東道國有比較深刻的認知。
2. 海外學習效果問題:如果沒有硬性的學位和課程方面的要求,學生是否會利用管理上的漏洞,不好好學習,無法達成學習效果?甚至不在當地待著?或者只是在當地耗時間?
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,日本政府為了鼓勵國民走出去,了解不同國家的情況,只要是住在當地,且時不時提供一些照片和當地的信息,文部省就會按月給卡里打錢。建議采用類似的方法,要求學生每個月提交一個關于當地情況的報告,通過一個統一的網站進行提交,有專人進行信息整理和評估,采用過程管理,保證學習效果。
3. 人身安全問題:包括父母的擔心等,尤其是在一些政治形勢比較動蕩的國家,例如,伊朗、敘利亞等。
4. 被認為是“間諜”的猜疑等。雖然這種風險不高,但是仍然存在,需要正視和提前預防。
5. 就業的問題:雖然該計劃培養的是國際化的初級人才,更多的是定位在國家引導和扶持的基礎上,但是,回國人員能否找到一個相關的工作,能發揮在海外所獲得的寶貴知識和經驗,這是一個大問題。只有這一點解決了,后續的教育培訓才能得到更多支持。
中國的強盛依賴于大批國際化人才
行文至此,收到一個社科院朋友的微信。
他說:
古今中外的歷史上和現實中,真正有力量的大國,比如今天的美國,歷史上的唐代中國,都是胸懷寬廣,網羅天下人才而用之。
優秀的人才不是打群架要人多,而是一個頂一百個,頂一萬個的,就像以前有人傳言的“錢學森頂一個師”。泥沙俱下在所難免,即使引進的笨蛋太多,那就算是做了國際慈善事業,改善了那些窮苦人的命運,也是有功德的。
就像美國接收的那么多移民(非法、合法的),大部分都是剛夠平均線或以下的人。美國的好,恐怕其中一個好,就是無分別不評判全然接納的態度,讓人更認同這樣的國家。
我對此深表贊同!知己就是知己,心意相通。
事實上,在我前不久我所寫的《疫情過后:中日關系的第四次高潮,要來了嗎?》一文中,我曾經寫過這樣兩段文字:
我曾經通讀過2019年任正非與國內外媒體唇槍舌戰的三卷本《訪談實錄》,非常佩服任總的國際化視野、知識和人脈。尤其是當讀到2019年10月任正非接待中東非洲阿拉伯語媒體的集體采訪時,看到任總對該地區的歷史、文化和建筑如數家珍,我真的有點羨慕嫉妒恨。
捫心自問,做企業不如任正非,可以;旅行見聞不如任正非廣博,也說得過去;但是,作為一個學者,如果讀書還比任正非少,那就無法原諒自己了。
雖然中國人對于日本的歷史一知半解,急需要補課。但是,中國人對非洲、中東阿拉伯世界和拉丁美洲的了解幾乎就是空白,而老牌的西方國家在這些地方有幾百年的經營歷史,有大批熟悉這些地方的國際化人才。
所以,借著最近國家出臺的研究生擴招的東風,我鄭重呼吁有關部門考慮一下我的這個建議,加快中國的國際化人才的培養。
沒有國際化的人才,就沒有國際化的企業。得人才者,得天下!
作者:趙向陽;個人簡介:我曾經是一個創業者,但是現在我是一個純粹的創業研究者(德國吉森大學創業學與組織行為學博士,2005/6)。